婴儿期的秩序感

  这部分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虽然本文主要探讨儿童审美,但伴随着婴儿期生活所积累的实用认知(日常生活能力),也不可全然忽略。图画书《小熊宝宝》所传递的,主要就是这种“实用认知”,只是故事和画面本身具有审美的趣味。

  认知和审美必将分为两路,二者有交叉,但不是一回事。这从图画书的性质上就可看出来。认知要实现的是“懂得”,审美要实现的却是“愉快”(也包括“不愉快”)。如《小熊宝宝》的《大声回答“哎”》《排好队一个接一个》,就是让孩子学会应答和排队;而像《手套》那样的书是什么也不教的,《拔萝卜》那样的歌舞主要也是娱乐,其中有关集体力量的深意婴儿绝不会懂。

  婴儿的秩序感和婴儿的实用认知是有密切联系的,它们都是靠习惯养成的。记得幼儿教育专家李坤珊博士说过:初生婴儿的生活一定要有规律,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尽量不要变,环境也最好不要变动,让孩子在熟悉的环境里做熟悉的事,他就会心情愉快,这样孩子好带。有过育儿经验的妈妈们一定都有同样的体会。

  我们家娃娃在七八个月大的时候,睡醒后常给她放音乐,我轻轻抱起她,随着节奏走步并微微抛动,她对此非常享受,嘴角总是含笑。家里还有个不倒翁,按一下能放出很响的音乐,这音乐起来时她就会晃动右手,犹如打拍子。有时她在哭,只要按响不倒翁,她就不哭了,右手随即晃起来。她十个月大的时候,洗澡常给她玩两个小橡皮鸭,一黄一绿,她不太爱玩,总是把它们放到浴缸边的肥皂槽里,总是左边黄右边绿。有两次我偷偷调动它们的位置,她一发现,必定要伸手换回来。到一岁半时,她最喜欢的事是和我一起靠在床上,听我念图画书,这时我们背后有两个靠枕,我的是蓝的有古典图案的,她的是黄的有小熊温尼普头像的,这二者绝对不可搞错,她时时检查,一发现被我偷换了马上要换回,这也成了我们之间一个玩不厌的游戏。

  我还知道一个孩子,从小睡觉时手里要摸衬衫领子,不然就睡不着,拿件衬衫给他马上就能安静下来。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四岁还改不了。这很像图画书《爷爷一定有办法》中的孩子,他睡觉一定要捏着那条宝蓝色的毯子。而有些外国孩子平时不吃奶也要含着奶嘴,这情景也颇相像。

  在人际关系上,婴儿也很早自然形成了内心的秩序。对我家娃娃来说,妈妈永远是第一位的,从满月开始即如此;其次是奶奶,妈妈不在时成天赖着奶奶,妈妈一出现奶奶就不重要了;我排在更后,但玩的时候也可能排序靠前(这里有变通),可是一旦天黑了,人困了,不舒服了,或肚子饿了,她就会立刻变脸,一定要找到奶奶才行,奶奶代表着安全,是她的生活保障。秩序感与儿童生存的关系,是十分密切的。

  其实,郑春华在给孩子喂奶时一边念叨“一个小狗——汪汪”,对孩子来说也是一种习惯,一种秩序,这秩序一旦打破,她就难以适应了。——由此可见,节奏感本身,也是一种带有先天性质的“审美图式”,或贡布里希在《秩序感——装饰艺术的心理学研究》一书中说的“预先匹配”的“内在模式”。(12)

  孩子从小很容易形成各种习惯,这有体内的包括生物钟的各种机理在起作用,也是孩子对熟悉感和安全感的心理需求。它们形成的过程,说白了,就是日复一日,机械重复。这时孩子的模仿能力极强,是一生中最善模仿的时期。这样的模仿也是一种生存需要。

  但孩子并不只有这样的日常生活的需要,他们还有反普通日常生活的精神生活需要,这就是,“孩子爱看孩子”和“孩子不满足于熟悉的环境”。

  事实上,动物出生之初形成秩序感的过程与婴儿十分相像。甚至在培育幼崽基本生活能力方面,动物也不比人类差,虽然它们没有图画书。试看母鸟为小鸟喂食,带小鸟学飞;母牛舔犊和护犊,天天站在牛犊旁交流;母狐狸把幼崽带大,又坚决将它赶走,让其独立生存……足见婴儿的所谓“早期认知”,并非人类独有。贡布里希在他的书中,还对柏拉图进行了激烈的批驳,就因柏拉图在《法律篇》中说:“除人类之外,任何别的动物都没能发展出一种秩序感。”(13)贡布里希引用动物行为学家洛伦兹关于草履虫、蝙蝠等生活习性的研究成果,说明动物也是有各不相同的秩序感,即拥有可预先匹配的“内在装置”的。其实,人的秩序感很可能还是从某些动物那里继承来的。据美国研究者葛兰汀·约翰逊在《我们为什么不说话》一书中说,并非只有人驯化了狗和其他动物,动物也曾驯化过人:人类在十万年前曾和尚未演化为狗的狼共同生存,正是狼将复杂的社会结构和集体行为教给了人类。(14)

  在承认人与动物在建立早期秩序感上有共通之处的同时,我们还应努力找出人与动物在秩序感发展上的根本区别。这也是人类和动物界的揖别之始。这无疑是极有趣的课题。

  秩序感的建立是理性发展的前提,但如从婴儿期这样机械重复的秩序感直接发展到理性,那又是非常可怕的。那会形成极其刻板、拘谨、不苟言笑、缺乏变通的人格。如没有想象力和丰富的情感活动,却又片面快速发展逻辑运算能力,其结果,就会成为所谓“白痴学者”——那正是人的某一阶段的成长被跳过去的结果。

  正如世间许多事物一样,人类秩序感的发展并非直线上升,而将经过一个很大的曲折。正是这个曲折将人和动物分开,使人的秩序感有了智能的、创造性的、无限发展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