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刘绪源,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汇报》副刊“笔会”主编,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儿童文学理论与中国思想史的研究。
内容提要:对幼儿的审美发生的研究,曾是20世纪上半叶儿童心理学、童年美学研究留下的“憾恨”之一,即使高明如皮亚杰、乔姆斯基等在儿童思维和语言领域硕果累累的研究大家,也将此视为“危途”。把“节奏”作为解开幼儿审美发生奥秘的“金钥匙”,可以深入剖析儿童审美发生过程中隐藏于“内在性”和“节奏”背后的奥妙,细致入微地阐释幼儿对“节奏”从体味到辨析、到调整、到内化、到松开的嬗变过程,进而认识到正是节奏伴随着幼儿的生命发展并逐渐成为一种内在的情感和思维形式,引领童年的精神继续向前发展。
皮亚杰理路清通,并不难懂
下面试说婴幼儿审美的发生。要谈这个话题,不得不先说皮亚杰这位现代西方最重要的心理学家之一。
皮亚杰先是通过对自己两个孩子的观察,后又长期主持瑞士日内瓦“发生认识论国际研究中心”,经过近半个世纪的努力,使发生认识论成为一门不同于哲学认识论的“科学认识论”。他的书理论性很强,既有趣又难读,但我以为,还是可以用很通俗、很简洁的语言把发生认识论介绍一下,因为它的理路,本身是清纯的、清晰的。
所谓“发生认识论”,也就是指的人的认识是怎么发生的,也就是从最小的婴幼儿开始,研究人是怎么生成他的认识能力的。这既是说的婴儿,也可用以了解人类,这二者有相通之处。
皮亚杰主要用了四个概念:(1)图式(scheme);(2)同化(assimilation);(3)顺应(accommodation);(4)平衡(equilibrium)。皮亚杰的书让人觉得难读,常常是因为对他的概念的陌生。而此中最复杂的,其实就是第一个概念——图式。我们要讨论儿童的审美发生,也离不开“图式”的概念。
“图式”一词(也有写作“图示”),在英语中,有“图表”“纲要”“计划”的意思。这是从康德哲学中移用的概念。康德当初讨论认识论时,就认为人有一种先验的“图式”(《纯粹理性批判》)。对康德的这个词,李泽厚先生认为,它是“概念性的图式化、感性化的东西,大体相当于某种图表、格式、模型等,如地图、建筑施工的蓝图、化学元素周期表、人体解剖图之类”。它可以译成“图式”“图型”“范型”“间架”,由于是构造对象的框架,李泽厚在自己的书中将它译成“构架”。①谈了这么多译法,有一个好处,就是让我们多方面地感受一下这个词。看来,它就是一个还不太明确的图形或框框,是一种“半抽象”的东西。人先拥有了它,就能让自己的认识随后明确起来,它是人从知觉、感性到达理性认识的中介。
皮亚杰和康德一样,也认为图式是在认识发生之前先有的(从这里看得出他对康德哲学的继承和扬弃)。但他是科学家,他所说的图式又是非常实在的,有根有据的。他认为,婴儿在出生时,既无主体意识也无所谓客体,他只有动作,而且动作也是不协调的,手要动,脚也要动,它们各动各的。这时候的最初的图式,就与他们的动作有关,比如吮吸、抓握,这是动作的反应,所以叫“反射式图式”。最初的图式是由动作激活的,这是最简单的图式。随着婴儿长大,他所拥有的图式会越来越多。但早期的所有图式都还不能和他的动作相离,所以各种图式还都和他的某一器官直接联系着。
随着婴儿长大,他接触的东西渐渐多起来,他不断有了新的反射、感应,原有的图式就面临考验。这就要用到皮亚杰的后两个概念——“同化”和“顺应”了。同化是量变,当图式遇到了挑战,发现了与既有图式不同的东西,就会有不平衡的感觉,这时怎么办?有一个很管用的办法,就是扩大原有图式的外延,改造自己。比如吮吸到了与乳房不同的奶嘴,同样能吸得出奶汁,虽然味道不太一样,但也还过得去,现有的图式就发生量变,将奶嘴也纳入可吮吸的范围,这就是“同化”。还有一种情况,是吮吸到很不舒服的东西,不但没有奶,而且口舌生痛,这时就必须产生新的图式了,因为已无可“同化”了,所以不得不“顺应”这种新的外来的刺激。“顺应”是质变,是头脑中的图式结构的分化,从中分化出新的图式,而人的认识也就随之扩展。这样,随着不断的“同化”和“顺应”,儿童所拥有的图式越来越多,头脑中的图式结构越来越复杂(这图式结构就像一个分类的仓库,可随时迅速检索),这使他不断从不平衡走向新的平衡,认识也就跟着发展。这就是“发生认识论”的基本原理。随着这四个概念的不断重复、不断推进,人的认识也就不断发展,以至于达到了非常高级的阶段。
说到图式的分化,我对刚刚出生的孙女——小名叫“娃娃”——也作了观察。在她五个月时,我发现她拿到什么都往嘴里塞,手够不着就把头凑上去,非常努力,这显然是吮吸图式在起作用。到了七个月时,她还是要把东西往嘴里送,但不像先前那么激动那么强烈了,只要能往嘴里放一放,这过程也就结束了。我想,这是她的吮吸图式已经过许多次的“同化”,内涵已非常丰富了,她知道了很多东西其实是吮吸不出什么的,她只是还须试一下。就在七个月的时候,她生病发烧,在看病时,医生将一块检查嗓子的板放入她口中,搅得她恶心呕吐,这使她发怒大哭。这以后,再有人把东西放在她嘴边,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想也不想就凑上去吮吸,而是很疑惑、很警惕地让开一点,观察一下。显然,她的吮吸图式已出现分化,她已知道有些东西非但不能吮吸,还得小心提防才行。这就是新图式的出现,它是从原有图式中分化出来的——这也就是对新的刺激物的“顺应”了。
皮亚杰认为,人的新知识并不纯粹是外来的,不是外面来什么就接受什么,而只能是原有图式的分化,人是在不断分化中扩展自己的认识的。既然新知不是靠灌输,而更为依赖人脑中原有图式的分化,那么,如何促成这种分化,而不只是一味硬灌知识,就应成为学校和教师普遍掌握的常识。不然,大量知识灌下去,虽能一时应付考试,却终究不会成为“自己的”知识(因来不及进入自己的图式系统),过后必忘,这样的教育就太成问题了——这一点似应引起教育界的充分重视。
关于他的“平衡”概念,还得再说几句。皮亚杰本来是学生物学的,在生物学领域也作出过自己的贡献,后来因孩子出生,孩子引起了他观察和研究的兴趣,这才转到儿童心理学上来。在生物学史上,出现过一本很重要的著作——《躯体的智慧》(The Wisdom of The Body),作者坎农(W.B.Cannon,1871-1945),是哈佛大学名教授。此书1932年出版,比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研究早了十几年。商务印书馆将此书和《发生认识论原理》收入“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这两个书名经常排在一起。坎农的书中强调了生命的“稳态结构”,这取决于生命体的“自组织”现象和“非线性”性质,也就是生命体之所以成为生命体,它与机械之不同,在于它具有自我调整、自我修复的机制,它不是单线进行的。如人体受伤,淋巴、白细胞、血小板、神经系统等都会迅速调动起来,它是一个互相配合运行的整体。所以此书也是系统论发展中最重要的著述之一。
皮亚杰在1970年出版了《发生认识论原理》(早在1950年他已出过三卷本《发生科学认识论导论》),而在1968年,他先出版了一本《结构主义》,这是对发生认识论的理论基础的阐述。他所说的“结构主义”,其实就是“组织理论”,也就是“系统论”。书中的很多观点,和坎农十分相近。皮亚杰说的“平衡”,也就是坎农说的“稳态”,只是一个说的是精神(认识),一个说的是身体。当外来的新的刺激出现时,人的认识也会出现不平衡,这时认识机制就会调动起来,过去储存的图式会迅速调集到思维前沿,以对刺激物进行处理,或“同化”,或“顺应”,处理完毕,精神才会重新趋于平衡。因而,皮亚杰不赞成将人的认识简单说成是从感性到理性,他觉得这几乎是个神话(他写过一篇论文《科学知识起源于感觉的神话》,载《心理学与认识论——种关于知识的理论》一书,中译1988年求实版,袁晖等译)。他认为,人的认识虽然离不开感觉和知觉,但这只是一个方面,还另有两个重要方面:一是必须经过主体的“动作”或“活动”,即人在实践中,在接触或改变这一产生感性的事物的过程中,或变动了它的位置,或了解了它的体积重量,或把握了它的性质,等等;二是主体头脑中原有的各种图式,会在整个认识过程中起到作用,从而才会产生理性。这其实就是前面所说的“图式”的分化。而人脑中既有的图式,被他统称为“智力”。智力在认识中往往起到很主动的作用,不仅个人如此,整个人类科学的发展,也有赖于全人类的既有图式结构。所以他说:“科学知识的每一种表现都反映着人类的智力,这种智力是按照自己的运算本性从动作的整体出发的。”②
正因为此,在皮亚杰的理论中,“刺激”与“反应”,“认识主体”与“认识对象”,关系都是双向的,并不是单纯从“刺激”到“反应”,也并不是一味由“对象”到“主体”。它们都不是单向、线性的发展。这就为我们探讨审美,留出了巨大的空间。事实上,认识的过程,也将时时伴随着审美和想象。
婴儿审美最“形式化”
皮亚杰的图式都是非常实在的东西,相比之下,康德的图式就要玄得多。
康德认为,图式是先验的,是人生来就有的,是不可知的,人因为有这些图式,所以与动物不同,所以人可以有知性、理性。他把时间和空间归入人的与生俱来的“感性直观形式”,人有了它就能感性地直观事物;又把质、量、关系、模态等范畴归入“先验图式”,而它们又与时间有关,由于有这些图式遂使人获得理性。③
与皮亚杰相比,早生了二百来年的唯心论者康德显然有很多荒谬的地方;但仔细辨别,康德也有独特精致、为皮亚杰所不及之处。其一,康德的所有图式都是先验的,即先于经验的。其二,康德所注重的是认识的“形式”,无论是针对人的感性的“感性直观形式”,还是针对理性的“先验图式”,都是形式(比如关于关系),而不是直接关乎一个个具体认识内容(比如关于奶嘴和吮吸)。
这不是很玄吗?这里难道有什么高明之处吗?
我们且来看刚出生的婴儿。婴儿的动作还不协调,他们还没有自己的统一的意识,这都是对的,但这时,婴儿有没有自己的“形式”方面的东西呢?有的,那就是“节奏”。
你看婴儿的动作,虽然是各管各的,手归手上下举动,脚归脚抬起放下,眼珠归眼珠转动,嘴要吮吸,或者要哭喊,但所有的动作,在节奏上却是统一的,不会太快,也不会太慢(手脚的慢是因为肌肉的限制),甚至,吮吸的节奏和哭声的节奏,也是统一的、协调的。
这一切都是“先验”的(严格说是“先天”的),因为与生俱来;同时又都是“形式”的,体现在各个动作上,是依附于“内容”的,离不开这些“内容”。这一切都合于康德哲学的精髓,又不同于康德的学说,但我们不能不感谢康德的启示。——这就是伟大哲学家的伟大之处了。
当然,婴儿的节奏感并不是凭空来的,这是胎儿期孕育的结果,是人体物质运动规律性的产物。除了生物发展史的远因,它的近因(直接来源)之一是心跳,母亲的和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影响。在胎儿期,他就能长期听见母亲的心跳,这声音会形成深刻的熏陶。另外,还有呼吸,母亲的呼吸和自己的呼吸,也会给他以天然的节奏的熏陶。因为有这样一种节奏感,所以我们要让孩子安静,要让他睡觉,就会轻轻地拍打他。如果是一阵乱拍,他只会哭闹得更厉害,所以,必须是有节奏的拍打,而且,绝不能快于心跳的节律。
正是在这样的有规则的节律中,孩子感到熟悉,感到安全,他安定下来,渐渐就能进入睡眠。这种安全感、熟悉感,对他的认知的发展,其实也很重要。而更重要的,是这种节奏随着他的长大,会“松开”,会变缓,会扩展,会放大成一种影响他思想的东西。这一点非常复杂,我们放到后面去说。
这里先说婴儿审美的发生。
上海有一位很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郑春华,我听她说过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她在第二个孩子六七个月大的时候,每天用奶瓶给她喂奶,嘴里就顺口念着:“一只小猫——喵喵,一只小狗——汪汪。”这天,奶吃到一半,她才念到“一只小猫”,走了下神,后面的“喵喵”没念出口,她忽然发现,孩子停止了吮吸,眼睛往上搜寻,像在找什么。她一下意识过来,忙补念道:“喵喵!”女儿安静下来,心满意足地继续吮吸。她有意做个实验,在念“一只小狗”时,也故意停下观察,女儿果然又停止吃奶,等她念了“汪汪”,就又心满意足地吃下去。这使她发现,孩子对这样顺口凑成的不是儿歌的儿歌,其实是有感觉的。
听了她的故事,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我以为,这就是幼童的最早的审美了,或者说,这就是婴儿审美的发生。这样的声音对于孩子来说,虽然是伴着吃奶的过程而来,但本身并不是实用的,那只是声音,但能给他们带来愉悦。对于这声音,他已经有记忆、有期待、有呼应了,这就是他们所能接受的最初的“作品”了!
这作品有什么特点呢?最明显的,就是有节奏,句式上有重复感,动听,有响亮的象声词。
这样的审美,似更合乎康德的“图式”说:它有先验的性质(节奏感),也是最“形式化”的(节奏即形式)。而且,显而易见,这样的审美,与皮亚杰的“图式”所指向的认知的方向,有明显的差别。关键就在于它的“非实用”,并不增加知识的积累(毫未促成“吮吸图式”的“同化”或“顺应”),却给婴儿带来愉快,也有助于吮吸。这与成人审美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有微妙的相通之处(与普列汉诺夫《艺术论》中最初的艺术起源于实用之说也有微妙相通之处)。在婴幼儿的审美走向成熟后,认知的成分会渗入其中,审美本身也会成为主体把握世界的方式,但审美与认知的差别将永久存在,永不可能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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